告别”本来不是他的选题,同事做到一半突发急病住了院,老杨就让他把这个先接过来顶一阵儿。这个选题太沉太重了,病人死亡前的最后一刻和亲人挚爱的眼泪,又或者是最终时刻到来那一瞬间的释然,让钟知意还没开始,心里就像被块石头压着,呼吸都觉得累。
小语躺在靠窗的一张病床上,虚弱瘦削得像一张薄薄的纸。窗外的落日霞光在她的脸上缓慢流淌,她笑了笑,对钟知意说:“好漂亮,我有点舍不得死。”
钟知意不曾参与过小语的人生,却和她的父母一样陷入即将诀别的不舍和痛苦中。他和他们在病房里带着同样苍白勉强的笑,又在出了病房后,和他们一样失声痛哭。
采访与记录事先都已征求过小语本人以及她的父母的同意,可小语去世那天,小语妈妈在看到摄像头的那一刻,突然崩溃地拿起桌上小语没喝完的半罐酸奶朝他们砸了过来,她质问:“她死了!你们拍这些有什么意义?!”
钟知意想说点什么,但他说不出来。
钟知意问段青时他做这些的意义是什么,段青时回答他:“在教会人们如何接受和面对死亡。”
钟知意在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在思考意义两个字,但始终得不到答案。他幼稚而又天真地问段青时为什么人不能只有老死这一种死法,段青时说:“因为在告诉人们要珍惜。”
珍惜。
钟知意抬起手,想要握住从窗外漏进来的灿烂霞光。五指收拢,他恍惚了一瞬,仿佛回到了很久之前的那个傍晚,段青时目光沉静又温柔地注视着他,眼中落满他的影子和晚霞的颜色。
他在距离那个傍晚两年多以后的今天,对着空荡的房间,说出当时打算说但没机会说出口的那句话。
“哥,你救救我。”
回荣市那天下了小雨,机场的所有建筑都笼在细碎的雨雾中,钟知意的心情说不上好,也说不上不好,只是觉得有种麻木的平静。
他先回了趟公寓,丢掉背包里坏了的鸡蛋,把苹果和咸肉放进冰箱,而后开车回了家。
徐润清穿着条礼服长裙正往一楼走,看见他进门,惊讶地问:“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?不是说再待几天吗?吃过饭了没?”等他走近了,看到他脸上很明显的黑眼圈,继续问,“你这脸怎么了?熬夜了?”
钟知意搓了把脸,笑着回:“我发现我现在有点认床了,在外边儿一点儿都睡不好。”
徐润清看他不像只是没睡好,便说:“那你先去休息,我让人给你做点儿吃的,我得走了,估计九点多才能回来。”
“我今天要是不去,严迪得念叨死我。等我会儿,我换个衣服。”
简单地冲了个澡,换了件稍微正式点的衬衣,又用发胶整理好头发,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很多。就是黑眼圈太明显了,钟知意又翻箱倒柜地扒拉出来一个黑色镜框戴上了。
不到六点,但因为下雨,到处都是深深浅浅的灰色,钟知意拿了瓶水喝了几口,对徐润清说:“我想上班了。”
徐润清没太认真地回应,随口问:“想去哪儿上班?”
“我爸不是总说环港缺个姓钟的吗?”
徐润清诧异地看他一眼,“之前不是一直不愿意吗?我以为你只是休息一阵,很快就会重新出发,继续去追寻你的理想了。”
徐润清后半句话说得有点阴阳怪气,放平时钟知意肯定要和他妈拌两句嘴,但这会儿他没什么力气,“我想轻松一点儿,这几年东跑西跑真挺累的。”
“进公司未必会轻松。”徐润清看他不像是开玩笑,态度也认真起来,“你爸做梦都想你跟你姐把公司接下来,你姐那边是没指望了,你要是松了口,他不会让你过得太舒服。”
钟知意说的轻松和徐润清口中的轻松不是一回事,但他也没解释,“起码不用再像孙子似的到处求人吧?”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