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日傍晚, 少商就向万家众人表达了自己思家的情怀, 舍生忘死的谢绝了众人的热情挽留, 在万伯父充满希冀口气的『以后你阿母再要打你, 还来伯父家啊』中, 结束度假。
回到程家已是灯火初上,不及和手足团聚, 少商就火急火燎的单独拜见程始夫妇, 略过凌不疑不提,赶紧将在桥底听来的隻言片语告诉他们。
少商的话一说完,程始就满脸惊异的转向妻子, 喃喃道:「不会吧?我们不是已叫兄长将那图交出去了吗。」
萧夫人脸色凝重:「……凌不疑两次登门,必是万将军隐没了那图。」
程始一拍大腿,唉声道:「兄长这脾气真是!早知道我就硬将那图要过来,自己去交了!」
夫妻二人沉默, 少商缩在一旁不敢出声。
「我早说过了,我们根底不牢, 寻常金珠美玉,甚至兵械铜器,都尽可占了无妨,但权玺和堪舆图却是万万不能留的。」萧夫人皱着眉头, 朝丈夫道, 「还是你去说说吧, 兄长若是已经交了就是最好不过。」
「最好什么最好!」程始瞪眼道, 「兄长这样鲁莽, 不论如今是交了还是没交,我都要告诉万老夫人,非叫她狠揍兄长一顿长长记性不可!」
萧夫人摇头叹气,又转向女儿,道:「这次偷听……」
少商一直等着,闻言赶紧道:「我又不是特意去偷听的,是无意碰上的,阿母你若因此责罚我,那我以后就是听见了也不告诉你们啦!……阿父,你也不要将我在桥底下听见的事说出去,不然教万伯父知道是我告的密,以后我还怎么上门呢!」
爱豆都发话了,铁杆亲卫队长程将军自然领命,忙道:「是呀是呀,袅袅这回怎能算是错呢。若是此时兄长还没有交出那堪舆图,这就全靠了袅袅来通风报信。免于坏事,合该奖赏才是!……袅袅,你放心,我就说是别处听来的,没你什么事。」
萧夫人暗叹:其实她根本没想训斥女儿,只是想问干嘛跑人家桥底下去了。唉,算了。
那边厢,程始已经笑呵呵的挪到小女儿跟前,将家里已商讨好的主意托出——
少商大喜过望道:「真的吗!我可以随着三叔父和叔母去赴任!」
程始得意道:「这是自然!你不是一直想出去走走看看吗,都城里有甚好看的,去外面大好山河转转,那才是天高云阔,鱼跃鹰飞!等赴了你万伯父的家宴后,你们就能动身了。」
少商欢喜的不行,颠颠的扯着父亲的袖子连声道谢,满口夸讚程始,简直上至三皇五帝下至隔壁杀猪阿力,全天下最最好的父亲。
萧夫人默默看这对父女互相吹嘘,也不去戳破他们。
她心知丈夫是怕奉召征讨期间,女儿会在自己手里吃亏,儿子们未必能拦住,这才提前託付给弟弟和弟妇,不信看看等他回来,是否会立刻去接回女儿。
抬眼望去,女儿脸上的伤虽还未愈,但神采飞扬,精神奕奕,较之在家时不知活泼明快多少。萧夫人莫名几分失落,仿佛有人从她手心抢走了什么。
告密完毕,少商就将十三妹赠她的美酒分作三份。头一份自是程老爹的,第二份孝敬未来数月的靠山三叔父,第三份则捧去酬谢三位兄长,并向程少宫再要一张辟邪符咒。
「这阵子真是一帆风顺!」少商眉开眼笑,「万伯父万伯母还有老夫人和萋萋,都待我再好不过了。适才阿母居然说,叫我现在先养伤,等随三叔母去了外面再慢慢罚写。」
她扭呀扭到程少宫身旁,谄媚道:「三兄,你再给我画张符咒吧,我路上用。这次画的再厉害些,更神通些,要逢凶化吉,遇难成祥,风调雨顺,人见人爱……」
程少宫翻着白眼:「要不要走在路上都能捡金子?」
少商又惊又喜,深觉自己见识浅薄:「世上还有这种符?那……也给我来两张呗!」
「来你个头!倒是罚写的木简再给你多带两张!」
——正举盏互酌的程咏程颂两兄弟闻言,放声大笑。少商故意板脸,心里却像棉花糖一样。她觉得吧,萧主任其实也没那么糟,至少她很会养儿子,这群兄长都很好很好的。
送完了酒,少商本要回去了,谁知大哥程咏在廊下拉住她,低声道:「明后日,估计尹家会来人。到时人家与你道歉,你可得脸色好看些。」
少商吃了一惊。这才知道,她不在家的这段日子里,尹夫人已经带着尹姁娥数次上门致歉,两家长辈早无芥蒂了。果然,她回家的次日,尹夫人就投了帖,携女来访。
再见尹姁娥又把少商吓了一跳。
当初的尹姁娥好像一支娇矜的凤仙花,挑剔的慢条斯理,高傲的得意洋洋;如今却成了颗低调朴实的小白菜,眉也顺了,目也柔了。与这段日子度假般快乐的少商不同,尹姁娥明显被收拾的很全面很彻底,似是一夜之间长大了。
寒暄致礼后,尹夫人萧夫人外加桑氏三个女人到屋内谈成人话题去了,偏偏程姎这阵子在庄园查看开春要用的粮种,尚未回返,只余少商和尹姁娥面对面坐着,相顾无言。
「……不曾想,你的伤还没好。」最终,还是尹姁娥熬不住先开口了。
少商摸摸自己的脸,苦笑道:「我也没想到。」这幅皮子卖相好,品质却差,这么点小小殴伤痊癒的跟蜗牛爬似的。
「阿姊的伤呢?那日我下手也不轻。」
尹姁娥惭愧的笑了下:「也就疼了日,如今早全好了。」
少商心道,早知自己的伤好的这么慢,当初应该再多打她两拳。
「……都是我的不是。」尹姁娥满心诚恳,「人生于世间,都有那么几件苦楚,哪有一生无忧无愁的。这些日子,我知道了外家当年好些事……」她忽哽咽起来,「真是血泪斑斑,真不知道阿母当初是怎么熬过来的!倘若当年有人如我一般讥讽我阿母无父无母,我非活扒了那人的皮不可!」
少商默默的递了条绢帕过去,尹姁娥接过来擦拭泪水:「本来阿母已多年不曾想起以前的伤心事了,都是因为我,阿母哭了好几夜,还病了一场。阿父阿姊还有兄长们都怨我,说我凉薄,无情无义……」
少商没想到自己歪打正着,也不知该得意还是惴惴。
「今日我诚心诚意向妹妹道声『对不住』,全是我平日得意太过,刻薄而不自知,以后我定要尽数改了。」尹姁娥端正的朝少商行了一礼。
少商赶紧回礼,讪讪道:「这…这个,我也有过错…」场面话真难说!
尹姁娥见少商说不下去了,体贴的接过话头,笑道:「过几日万家要设宴,万伯父素来豪阔,这次筵席必然热闹有趣,到时我们一道玩耍。」
少商抽了下嘴角,干干道:「阿母说,倘若到那日我脸上的伤还没好,就不叫我去了。不然顶着这脸出去走一圈,再有好事之人传扬,姁娥阿姊拳脚了得之名便会传遍都城,以后旁的姊妹再见你,非得带上贴身侍卫不可。」
尹姁娥既尴尬又想笑:「唉,萧叔母真是体贴周全之人……」
「嗯。我们的母亲都是好人。不过我们呢,大约是好竹出了歹笋。」少商重重道。
听到『歹笋』二字,尹姁娥掩袖笑个不停,少商调皮的甩甩袖子,二人相视而笑,这段梁子终算是揭过了。
尹姁娥一面抚平袍袖,一面期期艾艾道:「好在一家就一颗歹笋,我阿姊和兄长们都很好,少商你的阿姊…还有兄长们,想来也是很好很好的…」
少商点头:「那自然!我家兄长可好啦!拿满城的金山来,我也不换!」
九骓堂外的厢间,程咏静静端坐,听到里面女孩们欢畅的笑声,心知无碍,这才放下心来离开。心道,这下可好,直到这小祖宗离家前,总不会再有由头和阿母杠上了。
了结了和尹姁娥的恩怨,少商自己也觉分外轻鬆,再想想很快就离城远行了,颇有种『一笑泯恩仇,江湖就此过』的洒脱之意。也不知是不是程少宫那神棍的符咒持续发力,到万家设宴前日,程将军的小女儿终于不是猪头了。
宴客那日,万家满府披锦挂彩,宾客摩肩擦踵,来往甚众。万鬆柏站在正门内迎客,双手搭在胖肚皮上,笑容可掬,不过一腿略跛。
少商跟万萋萋咬耳朵:「伯父不是腿疾已愈了么?怎么又这样了。」
万萋萋压低声音道:「也不知道阿父哪里惹恼了大母,就在你走后第二日,大母莫名发起火来,叫护卫们压着阿父在园中,好生打了一顿。打的好狠哪!那么宽的板子……」她拼拢自己的两隻手掌,「打的啪啪作响,喏,这不腿又这样了!」
少商看着待自己很好的万伯父一瘸一拐的样子,顿时心虚不已。
万萋萋好动,做不来端坐室内商业互吹那套,也不爱饮浆做赋,直接在后园辟出一块空地,放置各色游艺之物,从蹴鞠到板羽,应有尽有,甚至还摆了数套弓弦箭靶。
女娘们各自取便,好静的就坐到廊下烤火吃喝,或笑谈,或围坐博戏;好动的就在地上你推我挤,嘻嘻哈哈的玩闹。
「……素闻姁娥阿姊文武全才,今日不如和小妹来一局?」万萋萋抬高下巴,一手持软弓,一手指着远方的箭靶。
哪知尹姁娥如今洗心革面,毫不受激,微笑道:「哪里来的文武全才,不过是平日小姊妹们与我客气。这样远的箭靶,怕是我的箭都碰触不到。」
万萋萋悻悻放下弓箭。
这已是她今日第四次口头挑衅尹姁娥了,也是第四次拳入棉絮,无疾而终——她忍不住暗想,要是尹姁娥死性不改该多好,人生在世,没个对头真是寂寞如雪呀。
因着今日最大的两头没能怼起来,小女娘们在园子里吃吃喝喝,玩兴甚佳,直到最后一拨衣着华丽的贵胄女娘姗姗来迟,园内气氛又为之一变。
当前那位女公子面如满月,朱唇黛眉,神色轻佻,周围由一群穿锦着缎的女孩簇拥着。
少商暗暗比较,觉得这人比当日的尹姁娥更为气派。因为尹姁娥并非特意收小妹,不过是聚拢一块时受受吹捧和马屁。而眼前这位,明显是有组织性的带领帮众。
那女公子笑道:「萋萋,你怎么不来迎我?」
万萋萋脸色一沉,但记着自己主家的身份,只好上前招呼。
万鬆柏虽然有功又有爵,有钱又有权,但远未到朝堂一等世家,自不可能将当朝权贵一网打尽,这回宴客只能邀请与自家有关的人家。很遗憾,王姈的父亲正在此之列。
少商挨着尹姁娥道:「这人谁呀。」
尹姁娥低声:「这是车骑将军之女,名叫王姈,是皇后娘娘的外甥女……」她想了想,加上一句,「表的。」
「我看十三姊很不高兴见她呢。」瞎子都看出来了。
尹姁娥撇撇嘴:「我也不高兴见她。这人最爱攀附贵人了,为人阴刻,甚是可恶。」